引言 乌巾山下旧居家《曲园自述诗》第1页,《春在堂全书》。

  俞樾像在山明水秀的浙江省德清县城关镇附近,有一座葱茏苍翠充满勃勃生机的江南小山,这就是乌巾山,又称乌山。山虽不高,却钟灵毓秀,充满了引人无限遐思的神奇色彩。传说古代有一个居住在这里名叫乌巾的人善酿美酒,便以此名山。也有人说乌巾山之名与三国时代的张宏有关,他好学不仕,篆隶皆精,飞白(又称“草篆”,篆貌隶骨,笔画枯丝平行,转折处笔路毕显)尤其入神,因常着乌巾所以号乌巾。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曾学习过他的书法作品,王羲之在吴兴做太守时曾在升山建吴亭纪念他,距这里不过百里之遥,张乌巾曾驻此游历,所以号乌巾山。这两个故事是俞樾在《题乌山土神庙壁》一诗中所提到的,见《春在堂诗编》乙丙编。在乌巾山南麓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小村子——南埭村,村子的前面有一条河逶迤而过,宽敞的河道里水流平缓,清澈见底,游鱼倏忽而动,嬉戏于水草细石之间。山水灵气孕育出人文之盛,道光元年十二月初二(1821年12月25日),清末经学大师俞樾就出生在这里。

  德清俞氏家族先世微寒,并无谱牒传世,后来参考新昌、上虞俞氏家谱,才知道他们的十八世祖希贤公在元代迁居到德清东门外乌巾山南埭村,三世以后不可考。而清康熙初年明远公是俞樾的高祖,以佃耕为生,生子六人,年纪最小的天因公是俞樾的曾祖,也是务农为生。其子俞廷镳,也就是俞樾的祖父,一改世代务农的家风,耕读并重,学文有成。俞廷镳字昌时,号南庄,自幼聪慧过人,4岁时大人教他唐诗,便能出口成诵;6岁进私塾读书时便自觉努力,刻苦学习,后来补博士弟子员,入县学学习,但因生活所迫,只能在耕作之余卖文写字以维持生计,妻子戴氏则以养蚕纺织来补贴家用之不足,生活清贫。他虽然砥学砺行,然而一生偃蹇,直到70岁时才中举,名列第一。但主考官想到以他的年纪,皇帝可以恩赏举人,所以就游说他把名额让给了别人,结果皇上只恩赏了一个副榜。旧时乡试和会试因名额限制,没有能够列于正榜而文字优良者,于发榜时别取若干名,列其姓名于正榜之后,便称为“副榜”,并不能算作是真正中举。当主考官向他表示歉意时,他却坦然豁达地说:“留此以贻子孙,不更优乎?”这样的人品与气度在当时传为美谈。他在当时有手稿《四书评本》,后来俞樾亲自校订出版,并请曾国藩题写书名。俞樾的父亲俞鸿渐已经以读书为业,不事耕作,他纯穆和易,不苟言笑,最重承诺,常能急人之急,又善于奖掖后进,乡居于家时虽然从不疾言厉色,却在乡邻中有很高的威望,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中式后一直失意于科场,一生以授馆为生。有《印雪轩诗钞》十六卷、《文钞》三卷、《随笔》四卷、读《三国志随笔》一卷等流传于世。此处关于家世的叙述见俞樾《述祖德篇》长诗,《春在堂诗编》己庚编第13、14页。《宾萌集》第31—38页《先府君行述》、《先妣姚太夫人行述》,《春在堂随笔》卷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中也有相关论述。

  当俞樾出生之时,父亲正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俞氏老屋有鹊喜楼,之所以叫鹊喜楼,是因为楼后面有一棵枝丫纵横的百年老樟树,树上有几个喜鹊窝,每天傍晚时分都能听到喜鹊归巢后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这天晚上,整个鹊喜楼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出出入入的身影透露出紧张的气氛,半夜时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终于打破了寂静,小俞樾来到人间,忙碌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家里便派人向千里之外的俞鸿渐报喜。《曲园自述诗》中曾说道:“乌巾山下旧居家,鹊喜楼头静不哗。一夜春风吹喜气,迢迢千里到京华。”俞樾出生之时虽已是十二月初二,但因为当时二十四节气中还没有过小寒,星命家认为还是十一月,不能算作腊月,而十一月为元枵月,《尔雅》中注元枵为“虚也”,俞樾因此认为自己一生虚名无实都与此有关。他的母亲姚氏出身于仁和望族,知书达理,因为过度操劳,在产后三天便开始生病,几乎危及生命,二十几天都没有下床,但想到小俞樾满月之日要戴的帽子还没有准备好,于是强打精神,靠在被子上亲自为儿子做了一顶小帽子。很多年后当俞樾回忆起这件事时还满怀感慨地说:“儒门淡泊候严寒,最是劬劳母氏难。”

  转眼间,俞樾已经4岁了,这几年还是和以前一样,父亲常年在外授馆应试,母亲在家里操持一切。父亲虽然不在家里,但还是时刻关心两个孩子的成长。这时俞樾的哥哥俞林已经12岁了,只能由母亲在家事之余教他认字并读一些简单、常见的书。在当时要参加科举应试必须在老师的指导下系统读书,而乡居闭塞,找一个好老师很困难。俞鸿渐对这种状态深表忧虑,和妻子商量后斟酌再三,终于决定举家迁至仁和县的临平镇,也就是姚氏夫人的娘家。临平距杭州很近,信息灵便,有比较好的学习条件。另外,俞鸿渐考虑到自己常年在外,母子几个的生活也可以受到娘家人的照应。这一年,4岁的俞樾尚在懵懂之中,对家乡也没有特别的留恋。自这次离开德清后,终其一生,俞樾都没有再回来居住,只是在两次战乱时回乡避乱,或者年年回乡祭祖而已,甚至在他百年之后都没有在故乡的祖坟中安息。

  移居临平后的童年生活是无忧无虑而且充满乐趣的。当时的临平比德清要繁荣热闹得多,俞樾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元宵赏灯时的情景了。当时他们在史家埭赁戴家的房子居住,史家埭以史尚节翰林而得名,他是康熙丙戌年的翰林,史家本来是乡里大族,在当地有很高的声望,后来村子就改为史家埭。俞家所租住的房子在潘桥附近,正好有一座临街的小楼,每年元宵节一家人都会兴致勃勃地登楼观灯,这时在外忙碌一年的父亲也已经回家,举家团圆,母亲在这个时候心情也格外地好。更何况这个时候,舅舅家的几个小表姐都会来一起看灯玩耍,小楼里热闹祥和,处处欢声笑语。俞樾最喜欢看上下翻滚、蜿蜒而行的龙灯,无论青龙灯还是白龙灯都动感十足,最不喜欢的是毫无特色的滚球灯。这样的情景在他幼年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后当他回忆这段生活时还提到:“年年史埭度元宵,笑倚楼头兴最饶。”后来他的学生张小云曾把他生平所游历的四十件事绘成一个图册,取名为《云萍录》,而《史埭春灯》便是第一幅图。

  童年还有一件让他很开心的事,那便是随母亲到外婆家去玩。外婆家在赭山港,距他们所住的史家埭不到一里路。母亲常常带小俞樾回娘家。舅舅和舅妈曾有过一个男孩,后来夭折了,只剩下四个女儿。他们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慧懂事的小外甥,于是在俞樾7岁时又亲上加亲,把四女儿姚文玉许配给俞樾。姚文玉比俞樾大1岁,定了娃娃亲的孩子们依旧懵懵懂懂,并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俞樾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小表姐。虽然订了亲,但乡间并没有许多规矩,大人们也不刻意去强化这一点,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经常在一起嬉戏玩耍,以后数十年的伉俪情深当与此不无关系。当时他们最喜欢玩的便是鸠车竹马的游戏了,骑竹马主要是男孩子玩的,拿一根竹竿放在两腿中间,后头着地,前面用手把牢,指挥着它奔跑或停止。另外,汲水和泥,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再比比看谁的最像。或者就在家里捉迷藏,猜谜语。当时一起玩的,除了几个表姊妹之外,还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叫凤云的小婢女。他们还有自创的一个游戏。外婆的老房子后是一条小河,在后门处正好有一座小桥,叫戴家桥,每天傍晚,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斜斜的夕阳便可以把桥上的人影投射到桥畔人家的墙壁之上,他们几个最喜欢坐在后门的门槛之上,看对面墙壁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像是写意画,又像是皮影戏,随着时间的流逝,墙壁上人的影子也越拉越长,令他们开心不已。

  在临平安顿下来后,哥哥俞林便正式入私塾随老师读书,只有小俞樾天天在家里跟随母亲。母亲姚氏出身于仁和望族之家,有一定的家学渊源,知书达理,粗通经义。俞樾6岁在父亲的主持下开蒙,以后便开始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四书”。父亲为生计常年奔波在外,母亲独自在家里操持,辛苦自是不言而喻的,但她在这种情形下还是时刻关注孩子的成长与教育。在俞樾的记忆里,那时候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起床了,汲水生火烧饭收拾停当以后,在上午闲暇时分便口授“四书”教自己认字读书解经。因父亲不在身边,母亲既是慈母又是严父,但母亲对他的学习基本上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并没有过多的苛刻要求。当时小俞樾已经显露出著述的天分,9岁时他便把纸剪成书册的形状,然后在上面写字,自注其下。时光飞逝,一晃三年过去了,小俞樾便在这样一种宽松愉悦的氛围中完成了《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的学习。有了这样的基础,母亲便把他送进了私塾,继续读书。

  10岁的小俞樾第一次踏入私塾的大门,当时他就读于临平孙竹荪家的砚贻楼。孙家为东湖望族,孙氏是乾隆年间的大学士,与文靖公(孙士毅,字智治,号补山,谥文靖。乾隆时期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是近族。当时私塾的老师请的是戴贻仲先生,戴先生是俞樾祖母戴太夫人的侄孙,按家族辈分算来是他的从中表兄。孙家砚贻楼距俞樾所住的史家埭只有不到半里地的路程,小俞樾每天上午吃过早饭就去砚贻楼读书,午饭在孙家搭伙,有时也会在路边买个烧饼充饥,晚饭前再回来。当时随戴先生一起学习的还有三五个儿童,先生对小俞樾很关心,不知不觉中五年的时间就过去了。每年的束(学费)才三个银元,俞樾随之读了五年书,按月而计不足三百钱,后来俞樾常自言一生读书只花了这十五枚银元。

  童稚之年的俞樾已经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聪颖与见识,有些人在当时即已对他抱有很高的期许。《春在堂随笔》中曾记载了两则逸事,一是当他7岁时父亲为其向舅父求婚,当时舅母还有些犹豫,因为正好有个官宦人家也来求婚。处士黄公是舅母的弟弟,知道这件事后对姐姐说:“这么好的女婿还犹豫什么,错过了以后打着灯笼也难找呀。”正是这番话才打消了舅母的疑虑,欣然把女儿许配给了小俞樾。另一件事是在砚贻楼读书时有一次与主人孙竹荪先生一起吃饭,席间孙先生不住地夸赞小俞樾,这时在席的孙先生的侄子说:“两俞兄弟同样出色,日后肯定都可以出人头地的。”大俞指俞樾的哥哥俞林,当时他已与孙公的女儿订了亲。没想到孙公听了严肃地说:“不能这样说的,小俞并不仅仅是官场中的富贵之人,乃当代学脉的传人呀。”期许之高,自不待言。而小俞樾听了这些话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当时他刚开始学习八股文,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总是担心不合于程式,更不知可传者为何物,所以对孙公之言感到懵懵懂懂,但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殷殷期许之意。

  在孙家随戴先生读书五年之后,正好父亲已经离开遥远的京城,开始在客居常州的新安汪家做私塾老师,所以就把15岁的俞樾带到身边,亲自督促他学习,也正是在随父读书的这段时间,俞樾开始粗通经义。父亲把他们所住的三间书屋题为“醉经书屋”,取意潜心经典、沉浸其中之意。对俞樾来讲,第一次离乡的日子充满了新奇之感,他还记得自己在刚到那里的第二天便和父亲的两个弟子一起到当地的城隍庙里去玩,还买了一棵桂花树带回“醉经书屋”栽到了窗前,次月这株树就开了满满一树的桂花。那个秋天,他每天都是在淡淡的香气中入眠,早晨醒来后最先感受到的也是似有似无的桂花香。而俞樾生平的第一首正式的诗歌也作于此时。当时父亲所任教馆的主人姓汪,名君樵,他喜酒好客,每至菊花盛开之时都有赏菊之会,然后分题选韵,各赋菊花诗,有《兰陵菊花社诗》刊行于世。在常州城有一个专门种菊卖菊的老人,他的菊花在当时颇负盛名,那一年的赏菊之会便在老人城外的花圃之中进行。俞樾也随父亲一同前往,在这里,他见到了许多名贵的菊花品种,如霓裳、金线、满天星等,即兴而作《兰陵菊花歌》一首,第一句最有气势:“秋风秋雨兰陵城,绕城菊花如云平。”《兰陵菊花歌》,《春在堂诗编》乙甲编,第1页,《春在堂全书》。以下所引诗歌全部出于此书,不再一一注出,只在诗歌后以括弧形式标出诗题。穿行于菊花丛中,把酒临风,衣襟上也沾满花瓣:“归去不知满袖香,但惊飞满黄蝴蝶。”这首诗是俞樾平生第一首正式的诗歌,所以就编为《春在堂诗编》第一首。后来在回想这件事时他还认为这可能是一生的预兆,开篇赋诗便是咏菊花,预示着自己未来一生多有秋天的萧飒凄清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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